郎绍君品析齐白石《山水册》
齐白石盛期精品《山水册》以1.94亿元问鼎嘉德2011秋季拍卖。《山水册》的题材,大体源于白石老人的远游印象和家乡记忆,画法则来自在前人图式和写生基础上的创造。
郎绍君
齐白石山水册,作于1931年(辛未,69岁)秋。每开31.5×35厘米,被藏家分别裱作斗方。白石老人在《朝阳》一页的题跋中说:“此册廿又四开”。我们见到的是十二开,另一半不知落在何处。中国嘉德(微博)1994年秋季拍卖会此册即创造齐白石作品拍卖最高纪录,17年过去,如今重归嘉德2011秋季拍场。
此册自署标题者八幅,即《朝阳》、《放牛图》、《苍海烟帆》、《阳羡山水》、《月明人静时候》、《雨后》、《荒山残雪》、《柳浦秋殅》。未署标题的四幅,根据内容可命名为《古木寒鸦》、《荷塘游鱼》、《沙渚鸬鹚》、《山上人家》。册页的题材,大体源于白石老人的远游印象和家乡记忆,画法则来自在前人图式和写生基础上的创造。
《阳羡山水》画的是阳朔。1905年,齐白石游阳朔,留下了深刻印象,曾有诗纪其事:“桂林时候不相侔,自打衣包备小游。一日扁舟过阳羡,南风轻葛北风裘。”桂林山水与齐白石独具一格的山水创造有很大关系。他曾写道:
逢人耻听说荆关,宗派夸能却汗颜。
自有心胸甲天下,老夫看惯桂林山。
曾经阳羡好山无,峦倒峰斜势欲扶。
一笑前朝诸巨手,平铺细抹死工夫。
意思说,他画山水不承宗派而师造化,也不喜欢清代画家的“平铺细抹死工夫”。他胸中自有“甲天下”的山水,而这胸中“丘壑”多来自桂林和阳朔。
《沙渚鸬鹚》是齐白石爱画的题材之一。这可以追溯到1904年。那年,他跟随老师王湘绮游江西,在途中见到沙洲上的鸬鹚,以后就常画这种水禽了。鸬鹚俗称“鱼鹰”,能潜水捕鱼,各地渔人都喜欢饲养它们。白石画鸬鹚,大抵配以秋水、沙渚,有时还以柳岸、农舍、远山、落日作背景,是山水画,又兼容了花鸟画的因素。秋色空明,水天一色,鸬鹚嬉水,这是一幅多么自由惬意的美景!
《苍海烟帆》一类作品,以立轴为多见,描绘画远近风帆颠簸于浩渺的波涛之中。1902至1909年间,齐白石应友人之约,离开家乡,远游西安、北京、天津、上海、桂林、苏州、广州、钦州、北海、香港、肇庆、安南等地。那时的中国,还没有公路交通,人们出行主要靠水路。从湘潭到广东,先从湘江到武汉换轮船,然后沿长江到上海,再经东海、南海,转道香港才能抵达广州。齐白石几度过湖渡海,南下广东,扩大了心胸与眼界,也尝到了晕船和异乡漂泊的滋味。他曾题《渡海孤舟图》诗曰:
过湖渡海几时休,哪有桃源随远游。
行尽烟波身万里,能同患难只孤舟。
这诗表示了对飘泊生活的厌倦,对炎凉世态的认知。但他晚年画《苍海烟帆》,表达的却是乘风破浪、勇往直前的豪情。《渡海孤舟图》画游子思归的心情,当远游和思归俱成往事,过湖渡海就转化为对壮游的单纯追怀了。但不管怎样,齐白石表现的都是自己真实感受。
《柳浦秋殅》也得自远游。1903年春,他随友人夏午诒从西安到北京,过黄河柳园口,看到这种景象。画面描绘乍寒未暖时候,溪水解冻,缓缓流过苏醒的土地,细秀的柳枝尚未生叶,却已勃然有生意。“殅”(sheng)为死后更生之意,画家歌颂的是春天带给大地的新生。用赭石、没骨方法画黄土地,留白者为溪水,再用浓淡墨勾画柳枝,简洁之极,却活现出早春景物的特色,这是齐白石的独造。
《放牛图》、《古木寒鸦》、《荷塘游鱼》等作,与白石老人对家乡的印象有关。他幼时做过牧童。48岁时就画过古木寒鸦、荷塘游鱼。晚年居北京后,他思念家乡,所画与所写,最多的便是家乡的自然风物和人情风俗。一次游西山,在路上望见牧牛的人,便口吟一诗:
万柳枝疏见草坪,满天云雾失清明。
牧童手有犁牛在,只有农家心太平。
“只有农家心太平”,这是白石老人心情特别的地方:他年近六十才因避乱和生存之需定居北京,但他始终不习惯充满斗争的大都市生活和人际关系,总觉得“落日呼牛见小村”的日子“太平”,所以常用“寒夜孤灯砚一方”来形容自己的心境。《放牛图》中桃花春牧之境,《古木寒鸦》中“斜阳古树看鸦归”,《荷塘游鱼》中“清池荷底羡鱼行”的诗意,都曲折反映着他这一特别心理。
《雨后》、《月明人静时候》,都是近距离取景,构图极别致。两幅画所用卧笔横点画法,大抵从米氏云山变化而来。生活中获得的山水意象,经过改造的传统画法,在这里自然融为一体。《荷塘游鱼》以平远构图描绘池塘,近景有鱼,中景为荷,远景为平坡土岸。这种景象,在齐白石家乡随处见到。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的远景荷花,在画法上借鉴了金冬心,但其素朴的诗境,又是齐白石自己的。
总之,这套册页画白石老人目之所见,心之所想,情感真挚,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,决不同于缺乏真实感受的摹仿之作。
1931年,齐白石已进入创作盛期。所谓盛期,是指老人“衰年变法”后,艺术上全面成熟的时期(约20世纪三四十年代)。他这一时期山水画的突出特点,一曰简少——物象简少,突出主体,省略琐碎,以勾勒为主,不用复杂的皴法。二曰新奇——构图、造型、笔墨、色彩、点景人物,都奇异不同寻常。白石钦佩有“有奇思”的石涛,“怪绝伦”的金农,自己也主张“扫除凡格”。三曰粗拙——他自嘲“咫尺天涯几笔涂,一挥便了忘工粗”。但实际上能做到粗中有细,拙中有味。此册充分了这些特征,堪称齐氏大写意山水的代表。
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白石老人“胆敢独造”的山水风格,多不被时人理解。一些批评者说它笔墨“直露”,格调不“文雅”,甚至用一些更刻薄的语言加以贬抑。人们看惯并且画惯了那些相对优雅精致的作品,不欣赏、不能欣赏这些率直、雄健、充满活跃生命感的作品。这使齐白石很伤心,也很不服气。他在《柳浦秋殅》跋中写道:“吾画山水,时流诽之,故余几绝笔。今有寅斋弟强余画此。寅斋曰:此册远胜死于石涛画册堆中一流也。即乞余记之。”这是借寅斋的话,说自己比那些高傲的摹古家强多了。他在一首著名的题画诗中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:
山外楼台云外峰,匠家千古此雷同。
卅年删尽雷同法,赢得同侪骂此翁。
说自己画山水因“时流诽之,故余几绝笔”,不免夸张。但上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,他画山水越来越少,确是事实。这倒不全因为有人“诽谤”,而主要是他把精力用于画花鸟之故。七十岁后,不是特别熟悉的人索画,他是不作山水的。1931年至1933年间(69至71岁),一些朋友帮他编《白石诗草》,为了答谢他们,白石老人创作了一批作品,堪称其山水创作的最高峰,如为王治园所作《山水十二屏》(1932年,重庆博物馆藏),为吴北江所作《莲池书院图》(1933年,香港梅洁楼藏),为张次溪所画《江堂侍学图》,为杨云史所作《江山万里楼图》,为宗子威所作《辽东吟馆谈诗图》,以及这套山水册页等。